丸野  

[季雨林] 雪中砂 (完)

古代ABO设定:乾元/和庸/坤泽

发情期/易感期:潮期

分化期:化期

共2w+,阅读时间长,注意。


1.

  林磊儿帮下人收捡炭盆时,比岭南晚来数月的春风已然簌簌,院子里春花结苞祛除最后一点冷意。

  京都天干,三月了冷风还是吹得手冷,他仍是不大习惯。若是在阳春三月的岭南,湖水相接,花开似海,春风里都含着蜜甜,哪会如京都这般冷。

  下人最喜欢林少爷,人不骄纵,朝谁都灌着蜜一样笑,时不时还体恤他们帮做会活。但他们也不敢真使唤,只是瞧见林少爷娇憨的模样便让人心喜。

  细听长廊外有人匆匆走来,还未行至,便听得:“他们又让你做事?”

  林磊儿不回身也知道是谁:“总归闲着,替他们做些,不妨事。”

  来人有些懊恼,朝掌心里哈了好几口热气,才伸出去裹住林磊儿冷得发红的手。“你本就畏寒,出来也不多穿点。屋里烧着地龙,快进去。”

  林磊儿眼里噙笑:“屋里太热,看着书脑袋发昏。”

  “那快请郎中来瞧。”

  “不妨事。”林磊儿按住那人的手,状似撒娇,“杨杨,陪我在外头站会罢。”

  季杨杨顺势收拢掌心,包裹住林磊儿的手,无奈一笑:“夫人有命,岂敢不从?”


  回想起林磊儿第一次见他的丈夫,已是数年之前的事。

  彼时他坐着马车轻便上京,不日便抵达安国公府,还未曾预料到此后的命运皆系于此。

  自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续弦,他有了新的弟弟,在林府的处境就些许尴尬起来。明明是嫡子长兄,却讨不得生父后母的欢喜。父亲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他;后母有了亲生子,和他隔了不知多少层。他吃饱穿暖、平安长大已是万幸。

  父亲在此次临行前,特地把他叫到书房,面色俱厉,到了安国公府莫要任性妄为,切莫丢了林家的脸面。

  起初他甚是不解,只是托父亲之命去和旧人做客叙旧一道,为何要把姿态放得低微。然而父亲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他也没那个胆子和心思直接过问。

  直到他拿着路引进了京都,国公府派了一驾马车在城门等候,他才隐隐约约琢磨出了什么。

  来接他的除了一个马夫小厮,还有位面目和善的嬷嬷,见到他满脸欣喜,直说国公府有福。林磊儿一头雾水,裹着嬷嬷带来的大氅,小脸通红,偷摸着问嬷嬷,安国公府招待客人都这么隆重么?

  “小公子哪里是客人?”嬷嬷捂嘴偷笑,“你来了国公府不是做少夫人的么。”

  林磊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生身父亲出卖、瞒骗了一桩婚事。

  嬷嬷热心又多话,许是也想和未来国公府少夫人搭上关系,一路上把原原本本的事说得清楚。

  原来他父亲和如今正得势的安国公早年便是旧友。林磊儿一家祖上在岭南还算显赫,到了林父这一辈没落,只能算家境殷实。林父不是读书考功名的命,和彼时还是个酸秀才的安国公一见如故,多次出手相助。安国公感激不尽,当时的他不敢许诺将来富贵,就和林勤文定下口头的娃娃亲,以延两家之情。

  这桩口头定下的草率婚事,竟然在林磊儿十六岁的时候旧事重提。原是因为他的父亲在岭南的生意出现困窘,而安国公位高权重,于是就想攀这桩姻亲,正好把林磊儿这个拖油瓶的和庸甩出林府。

  算算日子,林磊儿的庶弟马上就到潮期,后母找遍各类偏方好药只为让他化成乾元,好越过林磊儿继承林家家业。如今父亲以这种法子把他骗至京都,后母定是喜不自胜吧。

  林家的弯弯绕绕安国公想必不大清楚,答应婚事只因为人重信守诺,故人专程提及此事他不敢不从,忙不迭应下。

  林磊儿垂下眼眸,缩在绒袄中,绒袄宽大,但显然不是他的身量。周身一裹,显得他格外瘦小,楚楚可怜。“也就是说,这桩婚事还只是口头之约,并未定下?”

  嬷嬷道:“话虽如此,但公子你终究是要住在国公府的。大家伙也希望府上能有桩婚事喜庆喜庆。”

  “嬷嬷可知我是个和庸,不是坤泽。”

  嬷嬷顿时不言语,好半天讷讷:“这、这我倒是不知,总归国公爷知道,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林磊儿没再接话,掀开车帘看京都车水马龙之盛景,心下一片茫然。

  “你家少爷身份显赫,想来京都内外不缺合适的坤泽当少夫人,恐怕不会心悦于我。“

  嬷嬷心急,只劝慰道:“公子芝兰玉树,小少爷他——”

  忽地,马车稳稳停下,应该是到了国公府。

2.

  这是季杨杨第一次见他的夫人。

  彼时他刚被小厮逮个正着,在寺东门大街撇下方一凡和乔英子,匆匆离去。回国公府的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他紧赶慢赶地往回走,一旁跟随的小厮倒是急得上蹿下跳。

  季杨杨最烦被人催:“我爹就没说出了什么事?”

  小厮忙说:“府上来了客人,国公爷特地要您去见客。”

  “啧,就推说我在读书。”

  “这借口不顶用啦!”小厮叫苦不迭,“国公爷也刚散朝,正往回赶呢。”

  眼见着季杨杨要往国公府后门走,小厮忙说:“少爷,后门被管家看着呢,咱得翻墙......!”

  季杨杨抬起的脚一顿,骂了一声“晦气”,好在翻墙这事从小练出来的本事,他寻对了地头,墙对面正好是他住的小院,纵身一跃——

  正巧被一个小孩撞见。

  生面孔。从来没在京都城见过。如今出现在他的小院里。

  见到季杨杨,小孩瞪大一双鹿眼,震惊又困惑,一眨又一眨,好半天才发出一些细细的哼声:“你......”

  季杨杨反客为主:“这是我家。——你是谁?”

  小孩一下子没说话,像是蔫了气,含羞带怯地,大半张脸又缩回红绒袄厚厚的衣领中。

  满京都随地都是的红布,俗不可耐,穿在他身上却怎么看怎么喜庆顺眼。

  小孩低垂着眼,两颊薄红,抿紧的唇看起来薄得像是一层白纸,没有血色,想让人一口咬下给含热了。

  想要看他鼻尖的红润是冻的还是热的,季杨杨脑子里突然生出这么个想法。

  现在情况紧急,可不是闲谈的时候,他随便糊弄两句:“待会再找你。”说完抬脚便走,穿过后宅花园就是前厅,鬼使神差地,季杨杨又转头去看那小孩。

  旧时堂前雪中亭,泼天覆地的白雪,一抹红,似朱砂,初见刻骨铭心。


  眼见少年恣意肆放的身影淹没在长廊拐角,林磊儿方才回神。

  他要做国公府的少夫人,要和刚才那位少年共度一生,真的能一生么?

3.

  安国公季晟力实乃京都传奇人物,出身乡野,却文武双全,一身功勋,功绩显赫,更有与名动京都的怡郡主结下的美好姻缘。

  镇远将军的嫡女怡郡主当年一眼相中新科探花安国公,非要下嫁,好在安国公才名双绝,没有辜负镇远将军的提携。

  安国公也十分疼爱郡主,多年夫妻恩爱,至今未曾纳妾,府中也只有季杨杨一个孩子。

  安国公早年随着镇远将军奠基事业,镇守边关,任一地之吏,和郡主二人同吃同住,感情不减反增。顾得上这头,便顾不得那头,刚出生不久的季杨杨去不得边疆,从小在郡主母家镇远将军府长大,全府上下也就这么一个小孩,这才惯成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正因如此,父亲总管六部之首吏部,母亲有圣上亲封的郡主封号,母家镇远将军又是如今镇守边镇的重要人物,季杨杨的身份岂止“显赫尊贵”,就是皇帝的儿子都得需看他三分脸色。

  换言之,林磊儿不论从家世还是个人,都是配不上季杨杨的。若不是十几年前的一声玩笑约定,或许林磊儿这辈子都不会和季杨杨有什么交集。


  林磊儿来国公府时,安国公刚散朝正往回赶,郡主今日省亲未归,管家拿不定主意,先把他带到季杨杨的小院里,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亲眼见过季杨杨之后,林磊儿更是坚定了自己“配不上”国公府的想法,心里已经盘算妥当辞别国公府后自己靠家里带来的盘缠如何在京都立足。

  这便是和林父分家了,若是自己成家,恐怕难以兼顾学业。林磊儿有些忧心,思虑当头,下人匆匆回话:“老爷和夫人都已到了前厅,若是林少爷安顿好了,就随我一同去罢。”

  林磊儿立刻起身,忙道:“那便走吧。”

  下人注意到林磊儿身后并未打开的行囊,脚步微顿,还是往前走了。穿过几条长廊,林磊儿才叹国公府之大,能比上两三个林府,越是行至,越是发憷。

  他来时向嬷嬷打听过季杨杨的脾性,直言快语,随心所欲,平素最厌恶的事则是有人强迫于他。若是他知道突如其来的婚事,定会大发雷霆,闹得场面难看。

  这恐怕是场硬仗,林磊儿面露忧色,一踏进前厅,便觉三道目光落在身上。

  坐在堂首的便是安国公,身材魁梧,正襟危坐,双目含笑,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见他来了,开口道:“可是岭南林氏之子林磊儿?”

  “正是。”林磊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家父岭南建州林崇文一支后代。”

  安国公抚一抚胡须,朗声笑:“日后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林磊儿缓慢地收了礼数,仍是有些不习惯和位高权重的贵人这般诉家常。

  “老爷便不要端着架子吓住磊儿了,这一看便知是个好孩子。”坐在安国公左手侧的是位珠光宝气、翠绕珠围的妇人,粉面丹唇,嘴角含笑,说话如春风和煦,“不必多礼,自坐我身旁罢。”

  这必定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了,朝中唯一的异姓郡主。年少随镇远将军平定倭乱,开坤泽学堂,行一方善事,民间美誉甚佳。林磊儿从小便听过郡主的奇闻轶事,很是钦佩。他从善如流地坐在郡主右侧,待坐定,抬眼便见刚才匆匆一别的季杨杨。他身子立刻僵硬一瞬,面色微红,眼神飘忽不定。


  林磊儿一进门,季杨杨便认出他是刚才在院子里发懵的小孩。

  自两年前化期刚过,国公府嫡子是个乾元的消息传遍整个京都贵胄家中。季杨杨还未及弱冠,已经是有不少人上门打听婚配。更有胆大甚者,在郡主身边吹耳旁风,也不顾及坤泽名声,想要和季杨杨许配婚事。

  前些年郡主和安国公只推说季杨杨年纪还小,谈婚事尚早。待到他快行冠礼,郡主便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开始催婚。虽说婚事需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季杨杨还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做主。

  京都的坤泽或是和庸,谁家不是娇生惯养的掌中珠,哪能经得起风吹雨淋?季杨杨幼时便见过些许个坤泽,麻烦又矫情。他虽然一向不满父亲的老派作风,但还是羡慕他能娶母亲这般不寻常的坤泽。

  即便找不到心中所属,季杨杨也不愿意将就,大不了就像他舅舅一样,做个潇洒的乾元将军,无牵无挂地驰骋在戈壁草原,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可如今一回府便被父亲告知自己突然有了一桩婚事,对方还是他从未见过——好吧,方才还是打了一声照面——的坤泽,似乎和京都那些家中惯养的坤泽别无二致,季杨杨心中可谓是烦闷不已,林磊儿看起来还不足岁,还是个小孩模样,怎么就被忽悠来当什么劳什子夫人,他暗骂安国公一声老狐狸,不满哼出声。

  安国公自是听见了那声不满,皱着眉头责问:“季杨杨,客人在这儿,怎可不讲礼数?”

  郡主出来调和,安抚了本就有矛盾的父子俩,转头对林磊儿道:“莫见怪,这父子俩每天都要拌嘴的,感情才好。”

  季杨杨撇嘴:“谁稀罕和他感情好。”

  安国公轻咳一声,步入正题:

  “林兄此前已与我通信,这是我与他二人年少定下的约定。如今时过境迁,反倒给儿女增添烦恼。”

  林磊儿喝茶的动作微顿,难道安国公这是要退婚耍赖的意思?

  “我这人重信守诺,不仅是自身的约束,更是为儿女百姓做榜样。所以我是鼎力支持这门婚事的。”安国公直言,“正如我前面所言,婚事不光要由我做主,更要你们自己心悦,这婚事才会长久和睦美满。”

  郡主在一边接过话头:“我和老爷都不是迂腐之人,比起那些外物,更希望看你们都平安喜乐过一生。”

  季杨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缀,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下来。他本以为林磊儿是被安国公骗来京都成婚,只是为保住他那“信守承诺”的名声,可如今看来......

  “正是。”安国公接话说,“听说你已考得童生,资质绝佳难得,可还想继续读书?”

  林磊儿猛一抬眼,听见他胸腔砰砰的心跳声,清声又坚定道:“我想。”

  季杨杨听见此话,面色一怔,抬眼看去,林磊儿清秀稚嫩又带着些许坚毅神情的小脸,眼神满是坚定,非但不违和,反倒有种区别于任何坤泽和乾元的美。不自觉地,他也带上些许未曾察觉的笑容,右手把玩的玉佩正如他的心被翻转上下。

  “好样的,男儿就是要心存壮志,不甘人下。”安国公满意抚掌,朗声道,“此后磊儿便称我老家堂侄在府中住下,吃穿住行一律和季杨杨同等。”

  林磊儿受之有愧,讷讷道:“国公爷,这恐怕不大合适......”

  “此间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我此前一直留有疑虑,则是犬子生性桀骜,不愿受人摆布,你若嫁给他定会受气。我并不偏袒他,只是惋惜你一身才学,反倒害了你一生。”安国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方的小帖,递予林磊儿,“这是季杨杨的生辰帖,我便交托于你,也是履行承诺。如今婚事全部交托于你,若你日后另有心仪之人,自由来去无负担,再还给季杨杨便是。”

  林磊儿接过那方小帖,已经明白了安国公此番安排何意。

  定娃娃亲不比成年下聘,都是双方父母的一面之词,只交换生辰帖,日后直接省去成亲换庚帖的步骤。若是孩子成人后,没能如愿成亲,也只需退还生辰帖,或者写封休书便是。换言之,生辰帖也算是一道保障。

  安国公并未要求林磊儿拿出生辰帖,就是在给他们一个机会。林磊儿有了季杨杨的生辰帖,留在季府也是理所应当,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少夫人;若日后他们各有心仪之人,就交还便是。简言之,安国公全然是站在林磊儿这边支持保护他。

  林磊儿眼眶发热,他母亲早逝,林家上下除了几个忠仆无人爱护他,普天之下哪有这般委屈的嫡子。如今他却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在钟鸣鼎食的安国公府,受到如此恩惠。两番比较之下,多年来的委屈酸楚,竟不自觉涌上心头。

  林磊儿拿着生辰帖,顿时不知如何自处,颤声道:“若、若我执意成婚,国公爷可知我是个和庸?......”

  季杨杨惊讶一瞬,却转头看向堂首端坐的安国公夫妇,脸上并无诧异神色。想来父母亲在林磊儿到国公府之前便知他身世。他、他竟然是个和庸......季杨杨又不忍多看几眼,既是和庸,又何必远至京都嫁作他人妇?......

  郡主见他情难自抑,联想起他的身世经历,一路上定是多有磋磨,霎时也有些感慨,起身握住他的手,似安慰道:

  “和庸又如何?和庸也能成婚生子,也能自成一番大事业。不依附他人,自在独活。我虽是个坤泽,但无时无刻不羡慕和庸呢。你若是想平安喜乐一生,季家保你一世又有何难?“

  一番话催得林磊儿泪珠滚滚而下,悬在白皙粉嫩的脸颊中,将落未落,宛若踏碎的星河落入他眼中。

  季杨杨却看得心里莫名一阵烦躁,小孩明明是个和庸,怎么还和娇滴滴的坤泽一样,说哭就哭,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器。若是以后在府上,还须得留心思护着才好。

  “傻孩子,别哭了。”郡主温柔地替林磊儿拭去泪滴。

  林磊儿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羞赧:“多、多谢郡主。”

  “怎还叫郡主?既然要做季家的堂侄,就得改口了。静姨,季叔伯,可记得了?”

  林磊儿乖乖点头:“......磊儿记得了。”

4.

  熟悉季杨杨的人定要惊掉大牙,季家大少爷已经整整一个冬天没有出门游玩,弄得瓦舍的小贩又怕又想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国公府的下人们又想又怕难得学习的大少爷。

  季杨杨不出门,国公府上下松了口气,却把方一凡急坏了,他和季杨杨一天不打架,身上的肉都痒痒。

  好容易等过了除节,他立马拉上隔壁宋姨家的乔英子往国公府跑。

  方一凡最熟悉国公府,穿过长廊就是季杨杨的小院,小时候没少在那儿摔泥打滚。他带着乔英子准备风风火火杀季杨杨一个措手不及,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生面孔。

  “哎?这是哪里来的小弟弟!”

  林磊儿循声望去,这还是在京都初次见其他人。他讶异片刻,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本,手指头搅着衣角,有些结巴:“来、来找杨杨的么?他这会——”

  季杨杨每日清晨都要去小演武场和教习师傅习武。安国公专程请了如今禁军营的总督头让季杨杨习武,本是为了锻炼身骨,谁知他还真是打仗的料子。林磊儿也跟着去过,练了两天全身酸痛,差点没能下床,还让季杨杨守了他两天,随后他便不再去了。

  “哎哟!”方一凡突然痛呼一声,“谁打我!”

  季杨杨冷着脸站在方一凡身后,左手心里攥着石子,右手负在背后。“吵什么吵?”

  方一凡朝他龇牙咧嘴,大咧咧在林磊儿身旁坐下:“也不介绍一下?”

  季杨杨快步走到林磊儿身边,指着人挨个说:

  “这是方一凡,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他算是个乾元吧;这是乔英子,江南富商乔家的嫡女,不寻常的坤泽。”

  林磊儿站在季杨杨身侧挨个颔首。

  方一凡不乐意:“什么叫‘算是个’乾元,老子明明就是,要不要给你闻闻信香?”

  乔英子捏着鼻子:“你可打住吧,你那辣椒味太冲了,我不兴得闻。”

  季杨杨也挤兑他:“我可没见过哪个乾元连爬树都不会的。”

  “啊!——我跟你拼了!”方一凡张牙舞爪冲季杨杨袭来,“掀我老底啊你!你信不信我把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糗事都一并讲了!!”

  “哎、哎,不要......”林磊儿还想着劝架,被一旁老神在在的乔英子拦住。

  “没事,别管他们,这是在谈感情呢。——你叫什么名字?”

  林磊儿连忙说:“林磊儿。叫我磊儿就好。”

  “那你和季杨杨什么关系啊,是国公爷给他找的伴读?——他这些天不出门,真是跟着你在读书温习?季杨杨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不会读书的人呐。”乔英子感叹道,“什么时候也让我娘给我找个伴读。”

  眼瞅着俩活宝都快把他家底掀光,季杨杨不耐烦打断:

  “他是我堂弟,之前住在岭南,日后就在京都了。”

  听见这话,林磊儿侧头望向季杨杨,心下了然,既然他将自己当作堂弟,那就不必想着他们之间的婚事。不过这样也好,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轻轻点头,微笑道:

  “刚到京都不久,没能有时间机会来见你们,还请见谅。”

   方一凡摆手:“不妨事,反正这些天也被我娘拘着温书,说是太学开科校考没能上榜,就把我炖煮了吃。”说完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乔英子笑他:“那干娘可得好好想想拿什么大锅煮了。”

  “去去去!没安好心!”方一凡做了个鬼脸,“磊儿也在温书呐,要不要哥哥教你?”

  季杨杨拆台:“就你,怕不是给人教到阴沟里去。”

  “我好歹也是太学的监生!——你呢?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装什么烂好人!”

  “我可从来没说要教别人。”

  眼见又是一场嘴仗,乔英子忙拉着林磊儿遁走,还是屋内的地龙烧得暖和。她顺势拿出上门带来的年礼,算作给林磊儿的见面礼物。

  “这、这可不行,应该是我给你准备才是。”

  乔英子眨眼:“这不是事发突然,你没准备么!收下吧。”

  季杨杨拖着方一凡进屋,听见这句,也说:“别跟他们客气。”这俩活宝没少吃国公府的点心。他转身叫来下人给礼物收置下去,让人添些茶水点心进来。

  “就是,别客气啊,磊儿,到时我请你去尚书府吃饴糖。”

  “磊儿是你能叫的?”季杨杨不爽,飞去一脚,踹在方一凡的新衣上。

  方一凡惨叫:“季杨杨!我杀了你!!这是我新衣服!!”

  乔英子早已习惯,坐在林磊儿身边,开始品茶,夸赞国公府点心厨子的手艺。“别管他们,看耍猴呢!”

  林磊儿也捻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甜意从舌尖蔓延,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

  小院内,少年四人,摘下盎然春意。

5.

  春寒属实料峭,窗棂上结了银霜寒露。

  林磊儿正捧着书卷,身上裹着新裁的银红小褂,如意扣老实盘在细白的脖颈上,春风吹过挑起衣袖,他还是觉得有些冷,连带着鼻尖都微红。

  前些日子郡主特意叫来京都最好的裁缝给林磊儿和季杨杨裁新衣。

  其实季杨杨衣服多得已经塞不下衣橱,郡主害怕林磊儿觉得自己添麻烦,特意捎上季杨杨的份。

  若是平常,季杨杨最烦的就是被掺和进内院的家事,烦躁得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这次倒是忍着满脸不耐,好生生让裁缝量身,嘴上还说些这是国公府每年的规矩”之类的话让林磊儿宽心,让郡主看见了掩面偷笑。

  臭小子,不愿娶亲,这不是挺喜欢别人的嘛,口是心非。


  裁新衣的确是别有所用,三日前,太学院结束封笔,林磊儿跟着季杨杨一起入学,以是他近日焚膏继晷地温书。

  有人进了房间:“别看了,出去透透气吧。”

  林磊儿抬头,是季杨杨,他一笑:“不妨事。”

  季杨杨却是一把把书卷抽去:“季家又没指望你考个状元回来。”

  林磊儿无奈笑笑,乖乖听话,不去惹着小霸王。他寄人篱下,忙里偷闲看几本书已是奢侈,还能跟着季杨杨一起入太学读书。若是他还在岭南,连大学的门都跨不进,他心中更是感激。若日后即便不能和季杨杨完婚,对季家,他也是要涌泉相报的。

  “话虽如此,我出了门便是代表你季家,不能失了你家脸面。”

  “脸面能顶个屁用。”季杨杨不屑,说了句粗话,“他要是敢要求你做这做那——”言语之间未尽的威胁之意,口中的“他”定是安国公了,父子俩一向不对头。

  如今林磊儿住进季府,年岁比他小,他自是把他当弟弟看待,看不得老头欺负小孩。

  “国公爷很好。”林磊儿温声纠正。

  如今他已在国公府住了快两月,算是摸清了季杨杨的脾性,全然小孩气量,虽然暴躁易怒,但是心地善良又好哄,不是大事便顺着他就好。

  季杨杨把书一搁,谈起正事:

  “听说敬业堂有个小子找你麻烦?“

  “你从何得知?”

  “太学监谁敢瞒我一件事。”季杨杨不耐,“别打岔,是不是叶仲礼那小子?“见林磊儿眼神躲闪,季杨杨逮个正着,“叶仲礼一向自诩清高,最看不惯的就是我们这群荫监。我和方一凡没少跟他动手。他若发疯,你别管他便是。”

  林磊儿一听季杨杨还和那人动过手,当下着急:“下次可不能莽撞动手。司业知道了会有处罚。”

  太学直属国子监,是全朝最大、最负盛名的学府,里面的学生统称监生,但仍有差别。朝中三品官以上的官宦子弟入监读书均是荫监,如季杨杨和方一凡;而下府州县各学贡举出来到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则是贡监,正如叶仲礼一类人。

  叶仲礼自诩学识过人,又是个乾元,整天拿着鼻子看人,最看不得尸位素餐、胸无大志的官宦子弟,平时没少在学堂和季杨杨挑刺。如今贸然入学、攀附权贵的和庸林磊儿是他批驳的新对象。

  “那疯狗逮人就咬,谁稀得和他动手。”季杨杨不屑,“——他跟你动手了?”

  “这倒没有,只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让我下次校考拿不到魁首就自请离开太学。”

  “什么?!他活腻歪了吧?他哪来的资格要你离开太学,小爷我一句话让他滚出去还差不多!”季杨杨勃然大怒,欺负林磊儿,就是在欺负他季家没人,在他头上动土。“你可莫把那些疯言疯语当真。”

  “为何?”

  “他常年榜首,我虽看不惯他,但还是得承认他学识确实渊博。你初来太学,定比不过他。我怕他联合其他学堂的人一起来欺辱于你。”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君子九思,言当思忠,岂能虚言诓瞒。”林磊儿有些固执,后又让季杨杨宽心,便打趣,“何况我一个地庸,输了就说本就比不过你们乾元,也不妨事。”

  “若我摘得榜首,就当是报答你的恩情,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好。“

  季杨杨一向嘴笨,说不过他,林磊儿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鹿眼犹似一泓清水,清亮如美玉莹光。他将放在桌上的书又塞回林磊儿怀里,轻咳一声:

  “咳,你已决定,那就好好做。拿不到魁首也没关系,我带着方一凡打他一顿便老实了。”

  林磊儿咯咯直笑:“知道啦。”


  整个季家都始料未及的是,林磊儿第一次校考就拿了魁首。

  到揭榜的日子,太学门口到处都是监生。叶仲礼和林磊儿的赌约在有心人的利用之下愈演愈烈,监生更多的还是打着看热闹的心思,可没想到师出无名的林磊儿竟然真的狠压叶仲礼一头:叶仲礼可是个乾元!

  能瞧见乾元吃瘪,这倒是所有人头一回,更有好事者直接跑去叶仲礼的号舍宣布榜单,就为了看叶仲礼表情凝固、失态的样子。但众人这回可得失望了,叶仲礼虽然迂腐了些,但却是实打实的君子。

  有人后来和方一凡说,叶仲礼亲眼见到榜单后,只说了一句话:“林兄真才实学,实为我诸生表率。”然后挥挥衣袖回号舍温书去了。

  方一凡在季杨杨的小院里捧腹大笑,笑声传遍全府上下,惹人侧目。“还在那儿装呢?”方一凡拍拍衣袖,右手别在腰后,装模作样缓缓踱步,故作深沉道,“‘林兄是我诸生表率’,大家就别跟着洗涮我了——哈哈哈哈是这意思么?他这装犊子的怂货!”

  乔英子在一旁嗑瓜子:“可不尽然,叶仲礼虽然脑子不好,但的确是个君子。哪像你,背后说人闲话。”

  “那你瞧见那小子在背后说我们坏话了么?你没瞧见吧?没瞧见说不定别人也做了呢!”

  “懒得和你争。”乔英子白他一眼,“不过回到正题,你要是真为磊儿好,回了太学就少拿他打趣。”

  林磊儿正巧端来点心,问:“为何?”

  “你初来太学,还不知道叶仲礼的能耐。他在他们乾元学堂里,回回都是第一,平日里又是君子风度,一副好皮相,很惹我们学堂里的坤泽喜欢。”乔英子说,“还有几个数得上名字的,平日里行事过激,我怕方一凡太嘚瑟会给你招惹麻烦。”

  方一凡撇嘴:“怕啥?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有我和杨杨在呢,谁敢找磊儿麻烦?”

  乔英子还是担心:“和庸不比坤泽,没有和我们专属的学堂,跟你们乾元混在一块儿,定是吃亏的。还是注意着些吧。”

  季杨杨在一旁点头颔首:“我会注意的。”

  见气氛有些凝滞,方一凡连忙转话头:

  “过月有庙会,到时候陪磊儿好生在京都城转转,听说城东那座月老庙可灵!我得替英子去求个好姻缘!......”

  林磊儿双手撑着软软的脸颊,双眼含笑,津津有味地听方一凡说京都趣事。季杨杨见他听得有趣,也在一旁安静坐着给他捻炒米吃,时不时还要拆台才有意思。

6.

  “林磊儿号舍里那件红色棉袄,谁弄的?”

  季杨杨冷面竖眉,周身气势收拢,让人一望生畏。

  明明大家都是乾元,硬生生却被他比下一个头。学堂里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应声。

  方一凡起身,跳下石墩,嘴里叼着根茅草。“行,不说是吧?不说我挨个挨个查,谁房里有红棉絮,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季、方两人的手段学堂里的人可都是见识过,就算是司业插手,也难不倒这两个小霸王。有人战战兢兢站出来:“我、我是看见过有人进林磊儿的号舍......但好像不是咱乾元学堂里的人。”

  季杨杨和方一凡对视一眼,手里攥着破碎的红布便往坤泽学堂里走。

  乔英子刚从司业书房叫回林磊儿,又马不停蹄地往坤泽学堂跑。

  “可不能出事儿,坤泽学堂那是他两个大傻子能闹的?”

  林磊儿跑着呼哧直喘气,“你先去,快拦住他们俩。”

  乔英子对地方更熟,连忙加快脚步去了。

  太学里不比其他地方,最最讲究的就是个礼教尊法。对监生的要求更是严苛,若是礼数有半点出了差错,司业是有权把监生清出太学的。太学分乾元和坤泽两个大学堂,分开教学,虽说没有明确教条两个学堂的人不能互通,但众人平素都是心照不宣地避开。

  若要是季杨杨两人真去大闹坤泽学堂,司业不得气得眉毛倒竖?

  正想着,乔英子到底还是没能拦住季杨杨,一迈进门就看见方一凡手里拿着什么耀武扬威。

  “小爷我不管谁弄的,最好早点出来给我道歉。这可是林磊儿亡母,亲手、唯一留下来的衣服,人就这么个念想,哪个不长眼的怂货还使绊子弄坏了,心里没点良心?”方一凡向来说话不加遮拦,学堂里的坤泽哪听过这么重的粗话,有些胆小的都暗自抹泪了。

  乔英子连忙过去,着急喊道:“方一凡,别闹了!”

  一见是她,方一凡也停下吆喝:“你也觉得我们做得不对?”

  乔英子连说:“事情要想办法解决,但不是你们这么胡闹来的!若是司业知道了——”

  “那便知道了吧。说是我一人干的,清出我也无妨。”季杨杨冷眼站在一旁,道,“若是被我娘知道连磊儿都没护住,丢了季家的脸面,还读这劳什子书作甚。”

  乔英子自知拦不住发了疯劲的季杨杨,只暗自期盼林磊儿快点来。于是两个乾元、一群坤泽,就这么站在学堂门前对峙胶着。

  正当方一凡要发话威胁找人翻坤泽的号舍时,林磊儿紧赶慢赶地来了,扒着门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脸煞白。

  “杨、杨杨。“

  “你怎么来了?”季杨杨皱眉,摸去林磊儿额上一头冷汗,“你别插手。”

  “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才应该不要生事才对。”

  林磊儿推开季杨杨,慢步走到方一凡面前,把他手上那团红破布拿了回来。

  方一凡诺诺:“磊儿,你别伤心,这事我正弄明白呢......”

  “不妨事的。”林磊儿冲他笑笑,“不是什么要紧事。”

  在场认识林磊儿的人都并未因此放松下来。乔英子在一旁揪心不已,林磊儿的身世他们后来都囫囵知道一二,母亲去世得早,后母和父亲都不管他。从岭南带来京都唯一的物件便是林磊儿生母亲手缝制的红棉袄,也是他唯一可以睹物思人的寄托。乔英子终是不忍心,出来道:

  “大家都是家中有父母疼爱的,也请将心比心省思一番。怎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原本指指点点吵闹的坤泽们一下子沉默下来,终是有人站了出来:

  “你说大家都须听孔夫子教导,行君子之事。那为何林磊儿得魁首之后,自命不凡,骄纵他人,大散谗言,损坏他人名声!这些难道就是君子之事了吗?!”

  季杨杨冷眼瞧着站出来对峙的坤泽,长相平常,但见过几面,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家中独子,老爹是正三品的大官,因而行事骄恣,不顾后果。他沉声道:“你便承认你为主使。”

  那坤泽并不怵惧,扬起下巴:“那又如何?林磊儿品行不端,是该得到惩处。”

  季杨杨讥笑一声,抢过林磊儿手中棉袄。乔英子和方一凡立刻心中暗道不妙,便听得他说:

  “既然事出有因,便先说这因。你说林磊儿自命不凡,骄纵他人,大散谗言。这是第一个不对。林磊儿自得魁首之后便离开太学,回国公府,你说他伙同他人,可有证据?其次,大散谗言,损坏他人名声。众人皆知是敬业堂叶仲礼看林磊儿不爽,大张旗鼓同他约定魁首比试,技不如人,被嘲讽讥笑,怎么不好好省思自己的问题?“

  “说完这因,便说这果。令尊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执法在傍,御史在后,行事作风刚正不阿,一切按律法处置。我朝有哪条律法规定拿了魁首的人就一定得安慰照顾败者心情?又有哪条律法规定有人能够随意处置监生私物?令尊怎么教养出了你怎么个以权压人,欺仗人势的坤泽?”

  念及此,季杨杨嗤笑一声,又道:

  “我虽与叶仲礼两人常有龃龉,但仍相信叶仲礼好歹是个君子。这般下作之事他不屑插手。你自作主张,借他之名行事,可曾为他想过?还是说,你心属于他,见不得心上人被打压欺辱,便用这种法子要回点脸面?......”

  季杨杨掷地有声,字字珠玑,说得对面的坤泽已经是面红耳赤,气血上涌。林磊儿和乔英子听了也是觉得季杨杨当中有些话说得太重太直白,坤泽不比乾元,还是要有个名声脸面在的,两人连忙过去阻止。

  乔英子作为坤泽倒是能够设想目前那人的处境:“季杨杨,差不多就收了,别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杨杨,事情弄清楚了就走吧,别太咄咄逼人——”

  林磊儿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对面的坤泽指着他喊道:

  “莫要在这里惺惺作态!——对!这件事和叶大哥没关系,是我自作主张想要惩戒于他。得了魁首有什么了不起,却要在外头大散谗言让叶大哥难堪!我也是要你清楚,别心存幻想,和庸就是要比乾元矮一头,你根本不配和叶大哥相提并论!“

  方一凡听得直哇哇乱叫,扯着嗓子便喊:“好你个坤泽!——”

  “够了!”

  林磊儿怒声打断了骂战,强定冷静,脸上依稀能看出星星点点的泪痕。

  “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是谁做的,便不必再咄咄逼人。我会自请司业做主,是非按监规处置。至于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和乾元、和叶仲礼同起同坐,我会用能力自证,烦请诸位静候便是。”

  此话一出,四下静寂,学堂内外赶来看热闹的乾元和坤泽被突然爆发的林磊儿慑住。

  他转身,拉起季杨杨便往外走。两人的衣袂翩跹,像交缠的蝶。


  两人齐齐跪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膝盖骨有些酸疼。

  安国公端坐上首,呷了一口早春的黄山毛峰。

  “说罢,反省出来什么错处。“

  林磊儿率先跪走几步,俯身道:

  “太学乃取圣贤道、行君子礼之地。是我罔顾礼教,自命不凡,前后唆使方一凡、季杨杨等人为我助长威焰,已是忘却学官师我之道理,破坏同舍情谊、学堂规矩,实属当罚!还请安国公准我自请离去太学!“

  安国公听罢,不怒不笑:“你呢?”

  跪在一旁的季杨杨挺直腰板,起身向安国公行上一礼,不卑不亢地答:

  “回禀父亲,儿子觉得自己无错,林磊儿更无错。“

  林磊儿焦急:“季杨杨!......”

  安国公搁下茶盏,直视目光灼人的季杨杨:“那你便说,为何没错。”

  季杨杨将仍还跪在地上的林磊儿拉起,拍打他膝处的灰尘,后说:

  “林磊儿以和庸身份考取魁首,惹得太学叶仲礼爱慕者不满,伺机报复,将其亡母所留之物损毁,此非林磊儿之错;儿子谨受父亲教诲,把林磊儿视作家人,如今家人被欺,儿子替他有仇必报,也并未以权势欺人,且事出有因,此非我之错。“

  “伶牙利嘴。”安国公冷嘲道,“你身为乾元带人擅闯坤泽学堂,闹得一出大戏,当场让坤泽丢了脸面失了名声,可有此事?“

  林磊儿咬定不松口:“是我唆使他——”

  “——是那坤泽手段卑劣,能做出此事,谈何脸面名声?应烦请父亲大人多多提点御史大人如何教管坤泽才对。”季杨杨高声打断,“儿子替天行道,并无罪责。若是司业要罚我擅闯坤泽学堂,也请拿出具体监规来,儿子在太学求学几年,从未听说乾元不能进坤泽学堂。”

  “照你所说,从头到尾,你都没有一点错处?”

  “儿子当然犯错,错在气血上头,没有用一个两全的办法,反倒让全太学的人都知道磊儿是个任人欺辱、不配和乾元并论的和庸。”

  安国公不再言语,书房内陷入一种古怪的静寂僵局。

  就在林磊儿想要再次替季杨杨求情的时候,他听得安国公朗笑一声,骂道:

  “臭小子,和你外公一样的臭脾气!”

  林磊儿不知所措:“国公爷......”

  “事情我都清楚了,理儿还是在我们这儿的。”安国公摆手,“我回来就是试探一下你们心中所想,看看有没有反省什么。磊儿是个好孩子,受苦了还想着帮杨杨替罪。”

  “你可倒好,大道理全被你说完了,还让我去教训人家没教管好坤泽!还‘替天行道’!真是跟你外公一个模样!”安国公指着季杨杨笑骂,说昏了头。

  季杨杨当然知道自家老头什么脾气,能这么心平气和说话,定是没出什么事,顿时也放松下来:“反正这事还没完,必须让那坤泽给磊儿道歉!”

  安国公道:“司业已经将事情始末书信给两家,想来也是想私下解决便是。副都御史李大人也不是不懂事理,立马就拜帖准备前来携子谢罪。”

  林磊儿未曾想过事情会这般发展,一时间哑然,诺诺道:“那、那我和杨杨还能留在太学么?”

  “自是当然。”安国公笑道,“磊儿放心,有季家给你撑腰,你便吃不了苦。”

  门外下人传来一声:“老爷、两位少爷,夫人在前厅催你们用饭呢。”

  安国公听罢后向两人打趣:“哈哈,这不,你静姨害怕我对你俩动家法,特意警告我呢。”

  季杨杨绷紧了一天,总算舒口气,想伸手拉住林磊儿一起走,又想起此前林磊儿将他撇清关系想要一人承担罪责,顿时郁结,耍着性子铆劲往前冲。

  “杨杨。”

  季杨杨回头,廊下的林小公子正在原地等他,双眸灼灼,映着初开的桃花都逊色半分,丝毫看不出刚才夸下海口,要自请离开太学的厉害模样。

  终归是个小孩,何必同他置气。季杨杨叹了一口气,又跑了回去,捻去落在林小公子长睫上的落花。

  “好了,走吧。”

7.

  休沐难得的晴日。院里四处的花苞悄绽,捎来京都晚来的春意。

  季杨杨躲过方一凡,偷偷拉着林磊儿去了京郊马场。

  林磊儿坐在马车里有些局促忧虑,双眉紧蹙:“若是被方一凡知道了我们出去不带他玩,定会生气的。”

  季杨杨不以为意:“他个跟屁虫,如今想叫他也叫不出来了。”

  “为何?”

  “尚书夫人知道他跟着我大闹坤泽学堂,气得把他足足罚了三天抄书,现在休沐也没得时间了。”

  “英子没去解释么?”

  “这谁知道,英子巴不得他多学习呢。”季杨杨说,“宋姨可瞧不起没功名的乾元。”

  林磊儿回想起此前应乔英子邀约,去到她家作客,见过乔英子母亲一面。宋姨是个行事凌厉果断的坤泽,想来也是家庭使然,宋姨的娘家是江南最大的富商。士农工商,因此宋姨也希望乔英子能读书,嫁给一个考取功名的乾元。

  这么一想来,方一凡是该上进读书了。林磊儿便说:“待回太学后,我带着他一起学。”

  季杨杨说:“今日出城游玩,不想那些了。”

  林磊儿乖乖点头说好:“这是要去哪里?”

  “马场。”季杨杨颇为自得,“我带你好好放松一番!”

  自季杨杨幼时刚学步走路,就已经在马场扎根安家。彼时任京都御林军金吾卫左将军的刘铮,季杨杨的亲舅,是季杨杨在京都看管他的长辈之一。武夫教子,教不了什么孔夫子,舞刀弄棍样样在行,于是乎季杨杨从小就泡在这马场长大,只等长大后驰骋战场,英勇杀敌。

  季杨杨的第一匹马也养在这座马场,一见到他鼻子突突喷气,很是粘人。

  “它叫疾风,是我十六岁生辰,舅舅送我的。”季杨杨说,“听他讲疾风是进贡的汗血宝马混的中原快马。”

  林磊儿稀奇地看着眼前的生物,疾风高大健硕,一身皮毛漆黑又发亮,眼神机敏发光,即使他不懂马,也能看出疾风的能耐。

  季杨杨看出他眼中的欣赏和期待,狠心泼了冷水:“今日只是带你见见它,你若是不常骑马,根本耐不动它。”话音刚落,便有马夫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马蹄声清脆。

  “季公子,按您的吩咐给您找来全马场最温顺的马,名唤海棠。”那马夫说,“往常来此游玩的坤泽都是选的它呢。”

  林磊儿听见把他当作“坤泽”,微蹙眉头。

  季杨杨留意,解释道:“我思虑你是第一次骑马,找个温顺的马驹会好一些。上次方一凡来不听我劝,回去大腿都磨成熟肉,五天没下过床。”

  林磊儿知道季杨杨是好意,也不再介怀,一个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袂带起翩翩的风。他坐在马头,双眸含笑,俯视站在原地的季杨杨,笑道:

  “——那是因为方一凡是我见过最没用的乾元。”

  季杨杨看着少年纷飞的身影,一时怔愣,随即也露出笑意:“你会骑马?”

  “好歹也曾是林家嫡子,骑马怎不会?”林磊儿朗声道,“就看能不能甩你的疾风半截,好给和庸坤泽长长脸面。”他熟练呼斥着马儿,身轻如燕,扬鞭跃马而去。

  季杨杨脸上笑意更浓,呼喝道:

  “疾风!咱们得追上去!“

  

  戎戍边疆的时日,是和将士们喝酒唱歌仍然摆脱不了的寂寥时光,季杨杨脑子里总会浮现京都点滴。他弱冠之年才遇见林磊儿,无知无觉地爱慕,却从未细想过错过这二十年的林磊儿会是什么模样。

  岭南林家,名门望族的嫡子;年幼丧母,跌撞长大的小孩。林磊儿应是有过璀璨骄宠的时日。

  正如他那日飞纵疾驰,也难追林磊儿冷傲孤清的影。

  直到他追上去,林磊儿侧头朝他微笑。他对上林磊儿似漫天星辰坠落其中的眸子。他听得林磊儿似嗔怪又似骄傲地说:

  “等你许久啦。”

  像一只折翼后仍然骄矜翱翔的鹰隼,向他展示依然如故绮丽的羽,宣告与他并肩。

  若是此刻心动,也称不上什么令人羞赧之事。


  春风掠过,掀起少年们的发丝和衣袂,顺着风意吐露心中郁结烦闷。所到之处,拂过春风满面,皆是笑颜。

  经过他们二人的也有许多有情人,两人共乘一匹,或是牵着马儿结伴而行。林磊儿也学着他人,轻轻驱使着马儿,和季杨杨同行。疾风和海棠似乎是老相识,走得近了,还会随着骑马人的心意,轻轻触碰马头,亲密无间,交换对方的鼻息。

  “杨杨,多谢你。”林磊儿纵马疾驰过后,心中无限畅意。他一向聪敏,怎会不知季杨杨今日带他出游是为了一解此前愁闷。“谢你当日在学堂为我仗义执言,和今日......”

  “......你如今是季家的人,我做这些本就是应该的。”

  “其实我母亲不止留下那些东西。”林磊儿回忆道,“只是以前在岭南,被后母和幼弟抢掠丢了不少,只剩下值不了钱的破棉袄了。”

  季杨杨握住缰绳的手瞬间收紧:“你不曾同你父亲说么?”

  林磊儿摇头:

  “其实父亲也过得不易。林家到现在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望族,壳子早就被败光了。后母娘家大势,若不是这个名头也不会给我父亲作续弦。因此父亲也不会因为一个死人得罪妻子,都是一艘船上的人。”

  “说了无用,倒不如不说,何必徒增父亲烦恼。”

  季杨杨是第一次知晓林磊儿的家事,此前只是略听得郡主说上一二。但毕竟是家事,哪能他来置喙。他安慰道:“无妨,如今来的季家便好了。你满腹才学,说不定还能圆老头一个状元梦。”

  林磊儿一听就结巴:“岂、岂敢妄言?......”

  季杨杨打趣:“你上次在学堂门口给叶仲礼下战帖的时候,倒不曾说是‘妄言’呢。”

  “那、那是当日气急.....”林磊儿想起那日大言不惭,出了一阵风头,便耳根微红,镇定不能,诺诺道,“你呢?你也不相信我有资格留在太学么?”

  “你若不能留在太学,那太学就没人能留了。”季杨杨平视他,认真郑重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不谈身份、不谈性别,你就是最厉害的。所以你千万别被世俗礼教吓倒,和庸千万,林磊儿世上只一个。

  “真的吗?”


  少年郎猛地一跃,瞬时便落在海棠的背上,惊起一阵马啸。季杨杨一手扶住林磊儿的腰背,一手勒紧缰绳,霎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纵马飞奔,负风而行。

  耳边风声呼啸,马蹄踏踏,林磊儿极快地捕捉到隐匿在风中的声音。

 “君子九思,言当思忠,岂能虚言诓瞒。”

  这是他教与季杨杨的话,如今又被还给他,并着一股所谓信任与尊重的力量。身后那人温热有力的臂膀,正如那日学堂内为他仗义执言、书房里为他揽下罪责的身影。

  君不见,执花仗剑,春风妒少年。

  若是此刻心动,也称不上什么令人羞赧之事。

8.

  京都今日热闹。逢庙会将近,难得天晴,沿街商贩吆喝叫卖此起彼伏,摊上尽是京都好货,吃食、玩乐、皮影,人群熙攘拥挤,沸鼎般的声势和着喜庆的鲜红将整座城燃烧、活络起来。

  京西边的月老庙是远近闻名的灵性,招来不光是京都的坤泽都要拜上一拜,求个天赐的好姻缘。因而这庙会,不光是城隍庙沾了风头,月老庙也是独一般的风采。而这月老庙又不比寻常,平日里香火不多,正是要到庙会的日子才显灵。

  方一凡老早就嚷嚷一定要去拜拜,被乔英子笑说是迷信鬼神也不犹疑。于是少年一行四人,从寺东门大街走到旧曹门甜水巷,直奔月老庙而去。

  林磊儿鲜少去人多的地方,庙会对他而言还很是新奇,走路规矩有礼,一双鹿眼闪闪暴露了整个小孩心性。季杨杨站在他身侧,帮他冲开拥挤过来的人群。

  方一凡终于有些纨绔子弟的模样,瞧见什么,大手一挥,十分阔气,连带着乔英子两手都拿不稳手上的小玩意儿。

  “磊儿,你也吃。”乔英子为求个松快,分了不少糖人给林磊儿,又递给季杨杨。“你也吃一个!”

  季杨杨不肯接:“我不爱吃甜的。”

  林磊儿善解人意,想要帮乔英子提拿东西,可她又不肯给,只好拿了四个糖人。“我帮他吃便是。”

  季杨杨皱眉警告:“方一凡你再买东西,我把你扇面都给扬了。”

  “别啊!”方一凡告饶,“出来玩怎能不买点东西。”眼见季杨杨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只好摆手,“不买了不买了,我叫个小厮把东西送回去。”

  林磊儿举着糖人,侧头轻咬一口,麦芽糖沁人的甜钻进他舌尖,整个人都松快开心不少。

  季杨杨瞧见了:“好吃?”

  林磊儿双眸灼灼,声音似他咽下去的果糖一般黏黏蜜蜜,“好吃。”

  季杨杨静静看着小孩的笑颜,喉头一动,侧身靠近,把糖人大半个身子咬下。林磊儿两颊微红,“还不错吧?”

  季杨杨嚼了嚼,没觉出什么好味儿来,甜得他舌尖发麻,仍乖乖点头似在认同:“是好吃。”逗得林磊儿咯咯直笑。

  月老庙前人头攒动,还愿的喜饼迭得状似山高,香烟雾缭绕,焚香烧烛的气味直钻进头顶。

  方一凡笑道:“那看来这月老虽然忙,事儿还是办得挺好。”

  他们一行四人穿着华贵,气度不凡,始一踏进庙内,便有小道童客客气气前来招呼。

  “善信可是来求询姻缘?”小道童笑脸盈盈,“这是月老庙开过光的红绳,很有用处的。”

  方一凡第一个凑上来:“真的?可别唬人。”

  “善信可别胡言,庙前的还愿喜饼不就是真的。”小道童一听有人质疑还有些不满,嘟着嘴朝着面善的林磊儿推售,“这位善信可是要求姻缘?”

  季杨杨问:“你看我家少爷像是没有姻缘之人?”

  小道童人精嘴甜,此时也被堵得无话可说:“自、自然不是!善信相貌非凡,定然受人青睐!那、那善信是来斩烂桃花的?”

  林磊儿掩面偷笑,“道人说错了,我是个和庸,受不得人青睐,也并无桃花。”

  小道童面色涨红,还是心性太小,说错话转身就偷跑了。方一凡一阵扼腕,连忙抓着乔英子就去追,想要求两根红绳。一时间只留下林磊儿和季杨杨在殿外。

  “你何必和小童计较。”林磊儿想起方才季杨杨的回话,倒像是堵了几分心气。

  季杨杨:“不是计较。本就是事实。”

  你和我有姻缘,本就是事实。

  林磊儿耳根微红,脸颊发烫,不知如何搭理这句诨话,方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季杨杨。

  两人循声望去,一位妙龄少女一袭杏黄长裙,正粉面含笑地朝他们打招呼。

  “桃子。”季杨杨应道,“你也来求姻缘?”

  那女子脸颊微红,欲语还休,支吾道:“也、也不是。倒是你,来此处作甚?”

  “陪方一凡凑热闹。”

  “如此。”那女子松口气,“那这位是?”

  “这是太医署御前太医令的嫡孙女,黄芷陶。”季杨杨介绍,“这是我堂弟,林磊儿。”

  “便是前时日那位夺得魁首的和庸?”

  “正是。”

  林磊儿一见女孩望着季杨杨,娇柔怜意,双眸含羞,心下便了然。而站在女孩身侧的季杨杨也是面如冠玉,佼佼不群。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他心里一揪,不动声色拉开和季杨杨的距离,朝黄芷陶行过一礼,笑容苦涩,“常听英子说起她最好的朋友,今日终得见。”

  “是我忙着修学医术,没能早日来见。”黄芷陶惭愧道,“上次在坤泽学堂,真是事出不妙,我正请假回去修撰医书,未能相助,还请见谅。”

  林磊儿知道这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倒也和气认领:“不妨事,都已经解决了不是。”他见黄芷陶身旁无女伴跟随,心下便有了猜测,也不愿破坏人家的计划、多加打扰,推说道,“芷陶姑娘也是第一次来罢?你和堂哥相熟,何不一同前行观赏?”

  季杨杨一听皱眉,刚想出声,被黄芷陶打断:“那最好不过了。”

  季杨杨不满这个安排,但也知道不能出手拂了女孩的面子,只好按下不耐:“那你怎么办?”

  “我去寻英子他们便是。”


  送走季杨杨二人,林磊儿人生地不熟,一人也没了兴致。他草草去看了与月神庙后相接的城河,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盏盏烛灯,煞是好看。

  正欲离开,林磊儿被叫住,回身一看竟是刚才那愤然离去的小道童。

  小道童嘟嘴:“庙里这么大,你真让我好找!”

  林磊儿不由发笑:“找我作甚?”

  小道童从衣袖里掏出两根红绳,却是和之前卖的有些差别。“喏,这个是我师傅亲手刚刚开光作法,为你求的好姻缘。你把红绳给你和姻缘之人戴上,感情甚笃。”

  林磊儿接过那红绳,上面是木制的朵朵桃花,精巧非凡,并不是敷衍所成。

  “为何要给我?这看起来不是外头的红绳。“

  “自是当然!”小道童骄傲地说,“之前说错了话,这是给你的赔礼。”林磊儿想要掏钱,小道童一惊一乍地不肯收:“收了钱就不灵了!”

  林磊儿只好作罢,好好谢过他。

  “若是有用,下次来还愿买喜饼便是!”小道童嘱咐道,转身离去。独留林磊儿摸着两根红绳发怔。

  他的好姻缘,岂是他能肖想,这红绳终究只是个无用的念想罢。


  林磊儿提前回到国公府,心情不知为何有些闷闷,待在房里温书也没能看进一个字。忽听得下人匆匆跑来。

  “林、林少爷,夫人叫你快去后厅一趟!”

  林磊儿也没能细问发生了何事,匆匆跑去,便见到郡主一脸忧色坐在厅中。

  “静姨?......出了何事?”

  郡主看见林磊儿便似乎吃下一颗定心丸,忙道:“还不甚要紧,你叔伯已经在前厅处理。你先告诉姨娘,太学的叶仲礼你可认得?”

  林磊儿老实答道:“认得,他便是之前的魁首。”

  “此前太学里出的那事,也是事因有他?”

  “的确是他的爱慕者为他打抱不平这才......姨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郡主此刻也是一团乱麻,只好直言道:

  “那叶仲礼带了聘礼上门,说是要娶你为妻。”

9.

  季杨杨纵马在大道飞奔,瞧见国公府邸门匾时,手中缰绳都拧得曲紧,翻身下马上阶一气呵成,未来得及与迎上前的门房多言半句,一路匆匆穿庭过廊。一进门便见安国公、郡主和林磊儿静坐在前厅里,一言不发。他先一把捞起林磊儿,劈头就问:

  “你没去见方一凡?为何不等我、我们一起回来?”

  林磊儿左右言顾:“是、是我觉得太无聊,先行回来......”季杨杨还想要盘问什么,被安国公喝止:“先说要紧事罢。”

  季杨杨这才坐下:“到底出了何事?”

  安国公道:“适才太学监生叶仲礼,想必你也知晓,是你的同窗,带着聘礼来到府上,想要求娶林磊儿,是来问长辈的意见。”

  季杨杨大怒:“他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我仔细留意过,叶仲礼的确是真心想要求娶磊儿,诚意十足。”

  “他可知晓磊儿家世、身份?”

  “都知晓。”安国公颔首,“他还说自己一介读书人,家世清白,正配得上林磊儿才学。”

  “——那他家中可知磊儿是个和庸?“

  安国公忧愁道:“叶仲礼自幼双亲见背,婚事皆是他一人做主。”

  这叶仲礼一看便知是有备而来,铁了心地要和林磊儿成亲,想到这季杨杨愈发烦躁,一身锦衣也被他揉捏得不成样子。

  安国公又说:“这事来得突然,我也无法拿你和磊儿未成的婚事搪塞,毕竟要为了磊儿着想。”

  其实安国公说得有理,若是为了回绝叶仲礼,便推说林磊儿和季杨杨有桩婚事。可一旦说出口,林磊儿日后即使不和季杨杨成婚,除非离开京都,也没得多余选择。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冒着得罪国公府的下场和林磊儿绑在一起的。

  郡主温声道:“莫急,莫急。——婚事定不定,还不是磊儿做主。何必惊慌。”

  季杨杨扭头看向林磊儿,事情是好解决,可他就怕从林磊儿嘴里听到“愿意”二字。说不上这惧怕从何而来,就是不愿......不愿林磊儿像今日这样把他推给别人,推得远远的,和他再无瓜葛。

  林磊儿此刻也是舌尖微苦,心中一团乱麻。他和季杨杨......只能是有缘无分,他寄人篱下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又怎能比得上才貌家世都般配有加的黄芷陶?他抿唇,道:

  “磊儿已到适婚之龄,将国公爷和郡主都视为再生父母......磊儿的婚事自然定由二位做主。”

  季杨杨见林磊儿此刻装鹌鹑,更是气急肝疼,说不上是为自己上火,还是为林磊儿恼怒。

  小孩还没到岁数,好好考个功名,待在季家还不够,说什么浑话?他对林磊儿更是咬牙切齿,不顾长辈在场,一把拉起林磊儿就走。


  房门被重重关上,惹得原本守在院里的下人连忙遁走。

  林磊儿怯怯地望向季杨杨,双眸湿漉漉的,像误闯陌生处的林鹿。

  小孩忐忑的模样看在季杨杨眼底,又怎么还能说出别的,一腔莫名的怒火也就瞬间灰飞烟灭。他行至林磊儿面前坐下,踌躇后说道:

  “你方才说的那些,可是真心话?”

  林磊儿眼神飘忽,就是不肯看季杨杨。双眸垂下,脑内却是一副郎才女貌的画面,心里闷闷。他不由得自暴自弃道:“本就是寄人篱下,这些事是否是真心,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这是什么话!”季杨杨一拍桌子,“季家从未、也从不会逼迫你分毫!”

  “......”

  林磊儿不语,手指藏在衣袖里搅动着两根红绳,分开,又交缠,再分开。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季杨杨难得结巴:“你、你若是真的心有所属,也得多加斟酌,家世、才学、相貌都得相看。你现在存这些有的没的心思,不如温书学习,考个功名,这都是你自己想要的!”

  季杨杨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在戳中林磊儿心中所痛,家世、才学、相貌样样都不如别人,还是个不好生养的和庸,就是在警告林磊儿僭越的心思。

  “考功名便不能想要嫁娶么?”林磊儿眼角一酸,慌忙遮掩,语气却更加激烈,“那敢问堂哥心里是功名,还是风花雪月?!”他怒气匆匆从房内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竟然是季杨杨的生辰帖,“既然堂哥心中自有天地,我又怎能阻拦?这生辰帖,便还给堂哥罢!”

  手握自己的生辰帖,第一次被向来乖顺的小孩顶嘴,季杨杨不由得怔愣,又是在这件事的节骨眼上。他压制住的火气瞬间升腾:

  “你这是何意?!我风花雪月?不是你让我陪人逛庙会?你倒打一耙,心里难不成真的装了那个姓叶的!“

  林磊儿反唇相讥:“是又如何?叶仲礼满腹才学,不介意我和庸之身,愿结为连理,我为何不愿!”

  “林磊儿!——”季杨杨又惊又怒,目眦尽裂,努力压住心中不适,想要抓住林磊儿,却一个错身扑通倒地。

  “——杨杨?”

10.

  送走郎中,郡主面上的忧色才减去半分。

  “这才一天,怎么出了这么多事。”郡主道,“也是我这个当娘的不细心,没能注意到杨杨。”

  林磊儿仍被熟睡的季杨杨抓住手腕,松不得分毫。他忙说:“是我整天和他待在一起,没能注意到才对。”

  “你是和庸,信香是难得闻到,杨杨也是潮期刚到,信香更是不浓......不过说来也怪,算算日子应该不是这个时候,他今日是见了谁么?”

  林磊儿抿唇,仔细想想:“庙会人太多,但今日遇见太医令家的嫡孙女,芷陶姑娘。”

  郡主了然:“是她。难怪,黄家那丫头是出了名的坤泽,手上的红痣艳似滴血。应是她引出了杨杨的潮期。”坤泽也分优劣,生下来证明坤泽的红痣颜色越鲜艳,便证明这个坤泽越优质,单是信香就足够一方乾元轰动。

  林磊儿面色神情黯淡一瞬。

  郡主心细如发,宽慰道:

  “磊儿莫要多想。我对你、对杨杨都是一样,不强求姻缘婚事,全凭你们自己做主。即使黄家丫头世间难得,又心悦杨杨,若是杨杨不愿,也是进不了季家门的。——你亦如此,若是不愿和叶仲礼将就,那便不嫁。”

  林磊儿乖乖点头:“多谢郡......姨娘。”

  “乖孩子。”郡主抚上林磊儿的后背,眼神落在林磊儿被季杨杨紧握不放的手腕上,“其实姨娘何尝不懂你的心思,孩子,多相信自己、多相信杨杨一点罢。”

  “我、我会的。”


  乾元的潮期不比坤泽潮期长久,但越是优质的乾元,潮期越是吓人,若是没有伴侣在旁,毁屋烧房都算小事。好在季杨杨如今刚刚弱冠,控制得好,只是这次潮期来得突然又气血上头,这才晕了过去。

  可潮期的乾元对外界敏感得可怕,季杨杨正是如此。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连进一间房都是要发怒的征兆。若是出现了一丝外界陌生的气息便会如野兽般咆哮。潮期的乾元是半分理智都无,不能同他们说理,只能好生哄着。

  正因如此,优质的乾元需要同等优质的坤泽才能相互锁住对方的潮期。季杨杨却是个例外,不光是初次潮期,或是其他,他都是自己生生熬过来,除了这次。

  听见外间的响声,应是下人送来的晚饭,林磊儿想要起身去拿,却被仍在混沌中的季杨杨拉得一个踉跄。

  林磊儿不敢喊疼:“杨杨,我去拿晚饭,是该用饭了。”

  季杨杨摇头:“我不饿。”

  “可是我饿了。”林磊儿冲他眨眼,轻哄道,“我不是乾元呀,我得吃饭的。”

  季杨杨一听,很乖觉地放手,嘟囔道:“是要吃饭的,小孩是个比坤泽还娇气的和庸,是要吃饭的......”

  林磊儿将餐食端上内间的木桌,没听清他的嘟囔,自顾自地坐在餐桌前:“杨杨,真不用饭么?”

  季杨杨不说话,翻身下床,将坐在木凳上的林磊儿放在自己腿上,从后背搂抱住他。鼻尖蹭着林磊儿的后颈不放,“吃,正在吃。”

  林磊儿面色大惊:“别、别闹!”

  “没有闹。你吃饭,我也在吃饭。”季杨杨认真地说,甚至将干燥的唇贴上林磊儿后颈的软肉,似乎非要从这里闻出什么来。

  林磊儿被他弄得全身酥麻,无法动弹。那处软肉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只是和庸的信体太小,不似坤泽那般硕大好找,须得乾元用牙齿啮咬释放信香才找得到。

  “别、别玩了!”林磊儿慌里慌张地捞起衣领,好声好气地哄着,“等我吃饭好么?吃完陪你玩。”

  缺少理智的季杨杨抱着他耍赖:“吃完去睡觉,你要抱着我。”


  林磊儿和季杨杨在众人暧昧的默许中合枕度过乾元的三天潮期。

  甫一睁眼,季杨杨漆黑幽深的眼眸被撞进眼底,林磊儿早起就闹了个大红脸,偷偷把锦被拉上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不再睡了?”

  “你、你既然已醒,为何还在床上?......”

  小孩似嗔怪般的话语说出来反倒有种糯糯的软味,季杨杨笑说:“怕你下床就翻脸不认人。”

  “谁、谁不认人了。”

  季杨杨掰着手指头:“前几日去庙会明明是你让我陪人,不就翻脸不认人说我贪图风花雪月,唔——”他一下被林磊儿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休得再、再提!”

  季杨杨拉开林磊儿的手,凑上前贴近他耳侧,笑说:“好,不说了。——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

  “什么?”

  “我的确贪图风花雪月。”季杨杨说,“但得是和你的风花雪月,换谁都不要。”

  林磊儿更加羞赧,缩在锦被里成了一个大团子。锦被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油嘴滑舌。”

  “是甜言蜜语。”季杨杨纠正,伸手把团子挖出来,抱个满怀,“如何?”

  林磊儿装傻:“什么如何?”

  季杨杨:“潮期也陪我过了,我这辈子就认你了,我心悦你,想要和你成亲,你待如何?”

  “......”林磊儿犹疑半晌,呐呐开口,“我,我是个和庸。”

  “那就做第一个乾元将军的和庸夫人。”季杨杨笃定地说,“谁说世间的乾元一定要和坤泽在一起?现在是季杨杨要林磊儿和他在一起,好不好?”

  “今生今世?”

  “生生世世。”季杨杨斩钉截铁地说,伸手锦被下的手,腕上是一根桃花红绳。

  林磊儿惊讶:“你什么时候戴上的......?”

  “在我想要和你成亲之后。”季杨杨说,“你也有,我怕你跑了,先拿红绳给你套上。”

  林磊儿失笑:“无赖。”

  “我是很有诚意地想要娶你,我的生辰帖也是你的。”

  “后悔了,可以退还么?”

  “不退不还,这是一锤子敲定的买卖。”

11.

   “叶仲礼真被你扫地出门了?!”方一凡还是往常那样咋呼,“多少你给人留点面子,日后他高中成了御史文官,我看第一个弹劾的就是你。”

  季杨杨呷了一口茶,优哉游哉地听茶楼下的评书,另一只手藏在桌下把玩林磊儿的手指,交缠,又分开,再交缠。

  听见方一凡这话,他讥笑一声,“那行呗,我隔天上宋姨家门前去跟乔英子提亲,你也请我喝茶呗。”

  方一凡一拍桌子,大喝道:“你、你敢!你要真这么做,我、我就——”

  乔英子看不下去,给他灌了一嘴的点心:“你就把这盘点心给干了。”

  方一凡顿时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林磊儿看着担心,忙不迭给他倒水,侧头给了季杨杨一个埋怨的眼神。

  季杨杨笑了一声,毫无愧疚。

  乔英子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有些羡慕:“婚事真就定下了?”

  季杨杨:“自然。早就定下的婚事,怎可违背?”

  “得了吧你,你什么时候老实做过国公爷让你做的事。”方一凡拆台,“要不是你把叶仲礼赶出去,还追了人一路,扯着嗓子吼林磊儿是你媳妇,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磊儿原来不是你堂弟。”

  “别给我夸张了啊。”季杨杨说,“哪有追了一路。”

  乔英子这时也给方一凡帮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根本没让我们知道你和磊儿有娃娃亲。”

  “为何要让你们知道?”季杨杨理所当然,“我和磊儿当时都还没定下心意呢,就方一凡那大嘴猴,说了日后我俩还怎么相处。”

  方一凡:“那你不也是大嘴猴,现在全京都的人都被你弄明白了。”

  季杨杨不理他:“少管闲事。”

  “你看看,说你两句就急眼。”方一凡无奈,“磊儿,这辈子我管不了,下辈子你当我表弟,保证不会让你遇见这么个刚愎自用、不听管教、随心所欲的大嘴猴。”

  林磊儿少有看见季杨杨被两个好友说得如此窘迫,一时玩心大起,眉眼弯弯笑道:“好!”

  “不行!”季杨杨反对,“不能给人拆散我们的机会。”

  方一凡看笑话,说了句玩笑:“万一圣上下旨也要拆散呢?”

  季杨杨不以为意:“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没想到真就一语成谶,季杨杨跪在御书房的地上,心里直骂方一凡那张开光的嘴。

  史书里写的不苟言笑、杀戮狠绝的天子皇帝此刻正堂堂坐在御书房之上,非逼着季杨杨娶太医令的嫡孙女。

  季杨杨直言拒绝:“小民已有婚配,是家父早年的恩情结下的娃娃亲,不可违逆。望圣上体恤明察。”

  皇帝也感到事情有些棘手,都谈到恩情、子女亲了,若是他下旨解除婚约,定会掀起舆论,纯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可太医令又是三朝老臣,杏林世家,为皇室也做了不少贡献。如今太医令将要致仕,唯一求的恩典便是嫡孙女的婚旨。皇帝此前已经夸下海口,天子金口玉言,不得反悔才对。

  “既是子女亲,对方才学、家世如何?这些国公府、将军府上都可曾接纳?”

  “回禀陛下。”季杨杨说,“婚事正在筹备,只等小民心上人弱冠便成。家世清白、才学满腹,或许陛下日后还会见上一面。”

  “哦?”皇帝来了兴致,“这就开始说大话了?”

  “岂敢妄言。”季杨杨磕头道。

  皇帝未曾意识到,底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纨绔混子日后将迎娶他最看重的臣子。此刻他只是忧心答应太医令的婚事如何解决才好。

  季杨杨仿佛知他心中所想,张口便道:“小民也有一事想要恳请陛下恩准。——请陛下准允小民从宁夏卫,一报报国驻边豪情。”

  皇帝思忖片刻:“为何想要去宁夏卫?以你的本事,榆林卫更加适合你。”榆林卫从属西北重镇,驻守那里的总兵便是季杨杨的外公镇远将军。凭借这个关系,季杨杨于榆林卫简直如鱼得水。

  “回禀陛下。榆林卫在镇远将军带领下,一方和平安定,而不远的宁夏卫周边异族部落侵扰不断,更需要将士报国。”季杨杨娓娓道来,“小民从小立志报国,自是不愿做家族羽翼下的弱者。”

  “小民的心上人亦是所想,望我凭借自己能力成就大业。只有这般,我才能配得上他。”

  皇帝喜欢他的这番说辞,揶揄道:“我倒是真挺好奇你的心上人,你已经是京都万里挑一的乾元,还需要自己挣军功配上他?”

  季杨杨笑说:“小民的心上人,比小民厉害千倍万倍。——诸多缘由,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哪能不准,一箭双雕的法子,又能满足季杨杨的要求,又能拖住太医令的婚约。太医令倒不会傻到非把自己嫡孙女嫁给一个驻守边疆的小兵,跑去沙漠吃沙子罢。

  只是季杨杨,或许真如他所言,爱极了他的心上人,愿抛弃现有的荣华富贵,为他们自己闯荡一片自由。

12.

  季杨杨随军的日子定在年后,今年的隆冬太学封笔,他就算结束学业。

  送走季杨杨的酒席上,方一凡和林磊儿都喝得神魂不在。

  方一凡是喝得太多,季杨杨真走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极舍不得的,吵着嚷着要再来一杯,再不喝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林磊儿是从未喝过酒,一杯酒盏的量,已经是红脸扑扑,极为乖巧地坐在一旁不说话。

  酒席散去,长夜无星无月,雪飘如絮,已去了前几日泼天覆地的架势,慢慢散落。季杨杨将林磊儿肩头滑落的大氅又紧了紧,不让一丝寒风吹进,继而牵着他的手,漫步京都雪路,锦鞋踩雪,一阵嘎吱嘎吱的悠长脚步声。

  回府的路不长不短,很快行至,林磊儿瞪着一双湿眼,拉着季杨杨望偏门走。

  “走偏门?”季杨杨说,两人却在一道围墙前停驻。“不走了。”

  林磊儿慢慢地摇头,重复道:“不走了。”他指着围墙,又指了一瞬夜空。

  季杨杨瞬间会意,轻点一下头,便见小孩展开笑颜,顶着飘雪,哒哒哒跑走。直到他听见围墙内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好了”,才无奈笑笑,纵身一跃。

  他翻墙而入,再站起时,见小孩披着绛红大氅站在院中,冲他傻笑。

  他明白小孩心中所想,背起手快步走到面前。

  趁着酒意,小孩胆子变大,没了拘束,没羞没臊,将去年初见的一幕重现,对他明知故问。

  “这是我家。——你是谁?”

  “季杨杨。”

  他补上去年匆匆离去错过的互通姓名,也听见小孩说。

  “我叫林磊儿。”小孩双颊绯红,笑意不减。

  “我知道。”季杨杨牵起他的手,“夫人。”

  林磊儿定定看向此刻离他极近的季杨杨的脸,一刹那好似回到去年冬天,他仍是那个初来京都懵懂忐忑的小和庸,抬头瞧见少年郎从墙上一跃而下,负雪行来,身姿清越。

  夜影交错,引人朦胧,林磊儿定定看了几眼,忽然踮起脚,在季杨杨下颌上轻轻一吻,酒意深沉。

  季杨杨一怔愣,下意识搂紧小孩。

  又逢旧时堂前雪中亭,朱砂胜白雪,两影交错不分离。


完。

2021-08-24 评论-24 热度-521 季雨林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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